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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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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正要对薛福成勉励一番,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王荆七笑逐颜开地推门进来。
四践诺开办金陵书局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您老做外公了!”王荆七笑着对曾国藩打拱。
曾国藩忙站起,满脸喜气地问:“母子都还平安吗?”
“平安,平安!”荆七说,“太太说论月份还差两个月,怕是旅途辛苦早产了,幸而大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萨保祐,菩萨保祐!’”
曾国藩开心地笑起来。
半个月前,曾纪泽遵父命,护理全家来到江宁。曾国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随丈夫住湘潭、二女随丈夫住长沙外,夫人欧阳氏、长子纪泽夫妇、次子纪鸿、三女纪琛与丈夫罗允吉、四女纪纯、五女纪芬,还有王荆七的妻子和十岁的儿子,再加上一起前来做客的内兄欧阳秉铨、友人欧阳兆熊一行十二人,兴高采烈地抵达江宁督署,空旷冷清的总督衙门顿时热闹起来了。
欧阳秉铨从衡阳来,带来了老父沧溟先生的亲笔信。老人今年八十整,与夫人同庚,两老在一起生活整整六十年了。沧溟先生一生读书授徒,课子教孙,家境清贫,人品端方。夫人贤惠能干,相夫教子。欧阳家夫唱妇随,儿孙满堂,早为远远近近的乡邻友朋羡慕叹美。更兼女婿拜相封侯,二老同蒙圣恩,诰封奉直大夫、宜夫人,又老来喜庆结缡六十春秋,花烛重圆,这两桩事更是世之难得。故为老人夫妇庆贺的那些日子,不仅欧阳一家,远近几十里的乡亲们都沉浸在喜庆之中。大家自带酒菜前来祝福,喜酒一连三天摆了五百桌。老人以异常欣喜的心情,向女婿女儿畅叙这件一生中最为快慰的事,并叹道:“此中之乐,乃世间之真乐也,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功名事业已到极顶的曾国藩,不但对老岳父的话从心底深处赞同,且对老人的一生倾慕不已,感慨地说:“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人生!”
老人信中还对女婿提起另一件事:
十二年前,贤婿在船山公故居许下的诺言,可否记得?罗山壮烈殉国,贞干马革裹尸,觉庵、世全亦相继谢世,所健在者,唯贤婿与老朽也。老朽深恐贤婿军政繁忙而忘记,故特为旧事重提。
这样一件大事,怎么会忘记呢!尽管王世全赠的那把古剑曾引起咸丰帝的怀疑,几乎招致不测之祸,尽管它也并没有如王世全所说的每到子夜便长鸣一声,但这把古剑的确曾对曾国藩起了鼓舞的作用,增加了他克敌制胜的信心。后来,这把剑又激励曾国荃攻克金陵的勇气,果然仗剑进城,成了名垂后世的首功之人。这把古剑真的是吉祥之物。
且不说船山公的学问文章为曾国藩倾心悦服,就凭这把剑,他也要践诺答谢世全先生的厚谊。将两江总督衙门迁到江宁的那一天,曾国藩便想到在此设立一个印书局,先把船山遗集全部刻印出来,然后再将安庆内军械所华蘅芳、李善兰等人这些年来翻译洋人的书陆续印出,这是一桩嘉惠世人、贻泽后代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只是迫切需要兴办的事太多,再加上经费支绌,暂且往后推一下。
欧阳秉铨笑着说:“涤生,这次在大夫第,我跟沅甫谈起赠剑刻书的往事。沅甫大惊说:‘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大哥送剑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起王家的交换条件。如此说来,这事该由我来办,但我现在有病在身,不能如愿。这样吧,我捐银两万,请欧阳小岑先生具体经办,在南京设局,由大哥出面召集海内名儒编辑校雠,如何?’因此,小岑先生也一道来了。”
欧阳兆熊也笑着说:“九帅仗义行此不朽盛事,使我欲辞不能!”
“哎呀呀,沅甫真是豪杰之士!”曾国藩高兴地大声称赞。他心里清楚,老九本意,是想用两万银子买来一个重儒尚文的清名,用以替代老饕的恶谑。虽然不一定能完全如愿,但这的确是个聪明的举动。“小岑兄能慨然应请,也是豪杰之士。道光十九年,小岑兄独力出资刻印船山公十余种书,士林交口称誉,至今不忘。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有沅甫的两万银子,想必费用已无虞,我再发函邀请些耆望宿儒,他们大概也会给我面子,就在城内正式筹建一个书局,名字就叫——”曾国藩停了片刻,接着说,“就叫金陵书局吧!由小岑兄董理其事,世全先生的儿子中也请一个到江宁来。”
“就叫觉庵师的女婿来吧,他在兄弟中最有乃祖之风。”秉铨插话。
“最好,就叫他来,家眷也带来,住在书局里。小岑兄,你就花上三年五载,把船山公存世的所有著作,包括道光十九年已刻而后毁于兵火的那十余种,全都刻出来,每种印四五百部,广赠天下,让船山公的学问文章传遍海内,播我三湘俊士才学超众之令名,育我百代子孙知书识礼之人格。”曾国藩越说越激动起来,情绪亢奋,神采飞扬,瞬时间,协揆、制军的官僚气习不见了,坐在亲友面前的,仿佛仍是当年那个赤诚无邪的书生!
“涤生,我行年六十,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奢望了,今生能仗你的声望和九帅的厚资,将道光十九年未竟的事业完成,此生之愿足矣。令我高兴的是,你尽管官居一品,戎马十年,仍不失书生本色,就凭着老朋友这点,我也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好。”
“小岑兄,过几天就开始动手,你先去城内各处踏勘地址,选一个好地方,先把金陵书局的牌子挂起来。”
作为一个酷爱书籍有志于名山事业的读书人,能以自己的力量,将一个自小就受其熏陶、仰其学问的前辈大儒的著作全部刊印行世,实现其后裔盼望多少年而无力完成的宿愿,曾国藩觉得这是人生一大快事;作为以移风易俗、陶铸世人为己任的宰相疆吏,能凭借自己的权势将一个终生研究孔孟礼制、力求平物我之情息天下之争,而本身又冰清玉洁节操可风的学者的著述大力推广,深入人心,曾国藩觉得这又是一番治国要举。他为此而兴奋而激动,甚至觉得年轻了许多,当年在长沙与绿营一争高低的盛气又回来了。加上身旁增加了夫人的体贴照顾,儿女的晨昏定省,长期孤寂的心灵得到慰藉。尤其是十四岁的满女纪芬,长相憨厚,心灵剔透,每天爹爹前爹爹后地喊着,问字请安,端茶递水,在父亲面前既稚嫩可爱,又略知几分关心,更深得曾国藩的欢心。
在温馨的家庭生活中,曾国藩也偶尔会想起陈春燕。尽管她与他生活不到两年,且未留下一男半女,在曾氏家族中,她不过一缕轻烟,一阵微风,很快便飘逝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曾国藩还是想念她。他也曾动过心将春燕的灵柩迁回荷叶塘,以满足她临终前的最大愿望。但曾家从竟希公起,就无人置妾。曾国华那年讨小老婆,做大哥的还从京城写信规劝,结果自己也违背了家教。曾国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迁为好,多多少少可以在乡亲后辈面前有所遮掩。
夫人贤德,儿子上进,女儿孝顺。对于这个家庭,曾国藩应该是很满意了,但近两年来,他却有两点感到不足。一是岁月流逝,老境渐浸,与天下所有老人一样,曾被骂作“曾剃头”的湘军统帅,也羡慕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纪泽结婚多年,原配贺氏死于难产,第一个孙子还未出世便与母亲一道走了。续配刘氏,结婚五年,生过一子一女,均未及半岁便夭殇。大女二女都未生育,所以他至今还没有看到第三代,有时想起父亲四十一岁做外公,四十九岁做爷爷,比他小十一岁的四弟也做了爷爷时,心里不免有点惆怅。二是三个女婿都不甚理想。大女婿袁秉桢才不及父,风流则过之,又性情暴戾,女儿在夫家受欺负。欧阳夫人一说起就流泪。二女婿陈远济人不蠢,也肯用功,但功名不遂,连个举人都未中。三女婿罗兆升是罗泽南的次子。罗泽南死时他才十岁,朝廷给罗泽南的饰终很隆重,按巡抚阵亡例赐恤,又赏给罗兆升及其兄罗兆作举人,一体会试。罗兆升为庶出,其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恩赏举人的身上,自小宠爱无比,把罗兆升惯养成一个纨绔子弟。曾国藩不喜欢这个女婿,但早已定好,不能反悔;又看在罗泽南的份上,见他年轻,可以教化,遂在前年为他们办了婚事。这次要他们夫妇同来,也想借此教诲教诲。
听说三女儿生了个儿子,曾国藩喜不自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
后院内眷们忙忙碌碌地,一个个喜气洋洋。过一会儿,欧阳夫人笑容满面地抱了外孙子出来,请外公看。曾国藩见包在小棉被里的婴儿乌青的头发,红粉粉的脸,心中高兴,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小脸蛋。
“岳父大人,您老为孩子取个名字吧!”站在岳母身后的罗兆升,刚满十八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在岳父面前,他显得腼腆。
曾国藩望着襁褓中的婴儿,认真地想了想,说:“他的祖父罗山先生学养深厚,谋略优长,一生为国为民,功勋卓著,要让他踵武其后,继承祖业才是。我看就以绍祖为名,以继业为字吧!”
“罗绍祖,罗继业,我的乖乖崽!”罗兆升冲着岳母怀中的儿子大声喊叫,蹦蹦跳跳地,一时得意忘形起来。曾国藩的扫帚眉渐渐皱拢。“允吉。”他轻声叫着女婿的表字。
罗兆升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笑嘻嘻地继续逗弄着儿子。
“允吉!”调门加高,显然是不耐烦了。罗兆升见岳父面色严肃,这才停止嬉笑,垂手恭立。“你父亲临死时,把你兄弟两个托付给我。我因战事繁忙,疏于照看,常觉有负所托。你今日身为人父,应当时时想到肩上责任的重大,要自身有所成立,日后才好教子。今冬好好在督署用功,明春进京参加会试。”
明春会试一事,罗兆升想都没想过,在他的日程安排中,这应该是十年以后的事。但他不敢违背岳父大人的意志,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五两张告示,三四万两银子就进了海州运判的腰包
这两个月来,曾国藩集中精力钻研盐政,把陶澍当年在江南实行盐政改革的文书档案都查看了一遍。还为此事专门写了一封长信给左宗棠,请他谈谈文毅公本人对盐务新政的评价,也请左宗棠自己发表意见。左宗棠没有回信。
当时朝廷最大的税收便是盐课。食盐按其产地分为淮盐、长芦盐、山东盐、河东盐、浙盐、闽盐、粤盐、川盐、滇盐。其中以淮盐销路最大,包括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部分)六省。故盐课的大宗是淮课,朝廷对淮盐的收入极为重视。嘉道年间,江南疲惫,亏空严重。淮盐每年应行纲盐一百六十余万引,上缴税银五百万两,实则行销不足一百万引,上缴盐课二百万两。道光十年,陶澍任两江总督,在整顿河工、漕务、吏治的同时,又得旷代逸才魏源、包世臣等人的襄助,以横扫一切的魄力,扭转盐务的弊端。陶澍首先请准将两淮盐务改归两江总督兼管,以统一事权,然后从成本、手续、运输、销售、人事几个方面加以改进,又在淮北改行票法。即在淮北交通不便、大盐引商不肯前往贩运的地方,允许资本较小的商人赴分司纳课,出给官票,凭票买盐贩卖。陶澍盐政改革很快收到实效,方便了民众,又为国家增加了收入。但它打击了盐官和盐商,引起他们的怨恨。当时,扬州的牌叶因而新增两张。一张画一株桃树,喻陶澍。得到这张牌的,虽全胜亦全负。故人凡拈此牌,无不痛诟。另一张画一美女,喻陶澍之女。谁得到这张牌,虽全负亦全胜。故人拈此牌辄喜,并加以戏谑。待到陶澍一死,盐务新政便衰落下来。太平军占领两江之后,陶澍的改革便荡然无存了。
陶澍死的那年,曾国藩正散馆进京,刚入仕途的年轻翰林从那时起,就对这个同乡前辈钦佩不已,引为榜样。“第一步,先把陶澍当年的盐政旧制恢复过来!”曾国藩作出了这个决定。就在同时,曾国藩抽出一批得力的幕僚,包括彭寿颐、黎庶昌、吴汝纶、张裕钊、薛福成在内,分派到苏北、淮北、江西、湖广一带去调查淮盐行销的现况。他没有忘记那年对黄廷瓒的许诺,特邀黄廷瓒来江宁佐幕,并由黄负责这次整顿盐政的具体事务。
这些天,黄廷瓒召集从各处调查回来的幕僚们开会,汇报情况,商量治理措施,并将详情向曾国藩作了禀报。
两江盐务弊病极多,甚至可以说是一片黑暗。归纳起来,主要在五个方面:
一为欠课严重。十年来,淮课每年三成只收到一成,朝廷损失大批收入,两江总督衙门也损失一项大的收入。
二是走私猖獗。走私的手段有夹带、跑风、整轮、淹补、放生、过笼蒸糕等等,五花八门,挖空心思。
三为盐吏腐败。上自扬州的盐运使,中到泰州、海州、通州的运判,下至各检查关卡的吏员们,无不贪污中饱,敲诈勒索,聚敛的财富多达两三百万两银子,少的也有数万两。两淮盐运使司所在地扬州的楼阁园林,大半为发了财的盐商所建。其中康山草堂最为豪华,为一个外号叫张大麻子的人建造。此人原为一寒士,五十岁后始补通州运判,十年间便拥资百余万,在瘦西湖旁买下五十亩地建了这个草堂。草堂主楼高三层,可俯瞰长江,有专门花园赏梅、赏荷、赏桂、赏菊,仿照大内气派演剧宴客。更为淫靡的是,堂内建有套房三十间,回环曲折,外人不辨其路,房内金玉锦绣堆满其间。每套房间里住一个美姬,卧床下有通道相连,张大麻子常常夜间宿一房,早起又在另一个房间里。扬州有个学子仿照刘禹锡的《陋室铭》,写了一篇《陋吏铭》,辛辣地讽刺这些盐官:“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唯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枰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刑钱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当黄廷瓒念出这篇《陋吏铭》时,满座幕僚都笑了,唯独曾国藩不笑,他的心在为两江吏治的腐败而震栗,榛色眸子里迅速聚起两道凶光。
四为盐价高昂。盐商在沿海盐场买盐,每斤不过十余文,在汉口镇上岸时,每斤就要卖百来文,在淮北、鄂西、湘西等偏僻地带,淮盐售价竟高达每斤一百五十文。许多穷苦百姓买不起盐,不得不吃淡食,十天半月不沾盐味是常事。百姓怨声载道。
五为邻私侵夺。正因为偏僻之地淮盐售价高,邻盐便以路近价廉乘虚而入,侵占了淮盐的销地,影响了淮盐的销售。如长芦盐侵夺淮北,川盐侵夺鄂西、湘西,粤盐侵夺湘南。
面临着两江盐务如此严峻的现况,曾国藩苦苦地思索着治理的办法。白天与幕僚们反复商讨,夜晚又一个人在书房里独自考虑。曾国藩认为,造成盐务这样混乱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出在吏治不严上。不管是恢复陶澍的改革,还是进一步的整顿盐务,首先都要整饬吏治。而整饬吏治既必须打击那些民愤极大的贪官污吏,又要制定新的盐务章程。现在官场中清正有为的人太少,贪劣昏庸者到处皆是。曾国藩想起了上个月处理的一桩小事。
一天,江宁藩司送来一份禀报。报告说二月十四日上元县粮船三艘在距江宁江面三十里处遇大风倾翻,九万斤粮食全部沉入江底,请免予追究押运人某某的责任。上元县令说禀报属实,江宁藩司也照此批复:“此事属实,同意免予追究。”曾国藩想,风掀翻粮船,这场风就一定很大,在他的记忆中,二月中旬没有刮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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