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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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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翁同书速下庐州,翁同书无力为之,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湘勇身上。收复庐州,功劳自然不小。但李续宾还有一层顾虑。
“据探报,陈玉成、李秀成正集结在浦口、六合一带,与江北大营鏖战。若是庐州危急,增援部队三五天便可赶到。打庐州,不一定会胜利。”
“迪庵兄,你过虑了。”曾国华拍着李续宾的肩膀说,“陈、李二逆围江北大营,志在解江宁之围。正因为德兴阿扯住了陈、李,我们才可以放心打庐州。你不必再犹豫了,就让他德兴阿去卖命,我们摘现成的果子吧!满人处处占我们的便宜,这次也轮到我们占占他们的便宜了。”
说罢,得意地大笑起来。曾国华身为曾国藩的嫡亲兄弟,一向被大哥视为奇才,李续宾不便再坚持下去,心想:待攻下庐州后再回兵安庆也行,克复临时省垣,毕竟是一桩大功。
李、曾统率的这七千人,其基础是长沙建大团时的罗泽南一营,系湘勇中的精锐之师,当即全部开出舒城,兼程向庐州进发。沿途太平军不战自退,李、曾心中高兴。傍晚,湘勇驻扎在金牛镇。探马报:前方四十里处的三河镇外,长毛新筑石垒九座,镇上粮草堆积如山,兵器甲仗无数,从舒城、桐城一带溃逃的太平军亦聚在这里,看阵势,欲在此与湘勇决一死战。
曾国华大喜说:“皖中粮食奇缺,据说人肉卖到一百二十文一斤。长毛大批粮食聚积此地,真乃天赐我军。”
李续宾也高兴地说:“今夜安稳睡一觉,明早一鼓作气拿下三河。”
二人正商议间,忽一人闯入帐内,高喊:“大帅,前进不得,请速退兵!”
曾国华看时,原来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不经通报,径自闯了进来,大怒道:“你是谁?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大帅。”那人并不害怕,神色自若地说,“小生特地冒死前来相告,据确凿消息,陈玉成、李秀成已在乌衣镇大败德兴阿,江北大营全军溃败,目前正反戈进皖,三河乃陈、李设下的陷阱。”
“江北大营溃败?”李续宾大惊。这个消息使李续宾对来人改容相待,忙请他坐下,亲兵献茶。李续宾问,“足下尊姓大名,何以知德兴阿已败于陈、李之手?”
“小生姓赵名烈文,字惠甫,江苏阳湖人。今天上午从全椒来到此处访友。昨天在县城见到长毛先头部队,并听他们说大军随后就会到。”
“不要紧,三河离庐州只有六十里,待我们明日拿下三河后,即全速北进,等陈、李二贼赶到庐州时,我们早已进城了。”曾国华并不把此事看得很重。
“大帅,这三河镇不比别处。它前傍界河、马栅河,后为巢湖,右侧为白石山,左侧为金牛岭。从南面入三河镇,只有金牛镇上一条大道。当地人称三河镇一带为一天然水葫芦,葫芦口即为金牛镇,里面装着半葫芦水。此地易守难攻,故长毛将粮草器械存于此处,以便随时接济庐州、江宁。今长毛在镇外添筑九垒,金牛镇大道撤除防兵,是有意让大帅军队进葫芦口,请千万莫上当。”
“依你之见如何?”赵烈文将三河镇一带的地势说得如此详细,引起带兵多年的李续宾的重视。
“依小生之见,立即从此地南下,趁庐江守贼不备,奇袭庐江城,定可一战成功。”
“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用兵打仗,岂同儿戏,北进庐州已定,不能改变,赵先生请回吧!”李续宾正在思索时,曾国华已不耐烦地下逐客令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后生的几句话,就可以改变如此重大的进军目标吗?他生怕李续宾和赵烈文再谈下去,被赵的话打动。赵烈文只得讪讪告退。
“兵机岂书生所知。”曾国华断然对李续宾说,“管他水葫芦、酒葫芦,我们都要把它捅破。迪庵兄,明日起个早,我们分头攻打。”
李续宾不想扫这个曾府六爷的兴头,同意了他的计划。
吴定规半个月前来到三河,按照陈玉成、李秀成的布置,环镇构筑九个石垒。这些天来,奉命让城的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四城守将相继来到三河,当他们得知李续宾、曾国华已驻兵金牛镇的时候,无不佩服陈、李二主将的神机妙算。当天深夜,吴定规便派飞骑将这一重要军情报告了已到全椒的陈玉成、李秀成。
第二天清早,李续宾、曾国华率领七千湘勇,气势汹汹地开到三河。一天激战下来,九座石垒全部被攻破。石垒中尽是金银美酒,湘勇个个喜笑颜开。
曾国华得意地说:“长毛只能吓唬胆小无能的人。那个姓赵的既有心知兵事,又胆小无识见,可怜!打下庐州城,我请你到包孝肃祠堂痛饮三杯如何?”
“一定奉陪!”李续宾也快乐地笑起来。
此后,接连三天,湘勇对三河镇发起强攻,均无功而回。原来,太平军在镇前挖了一道八丈宽、二丈深的护城河,西接马栅河,东连巢湖,护城河被水灌得满满的。湘勇的进攻,都被河对面的火炮、强弩所压住。连战连胜的湘勇并不气馁。一道护城河,能挡得几天?白天无功而回,晚上回营照旧大吃大喝,不少人怀揣着掠来的银子,半夜偷偷溜出营房,到附近农家去,找个女人睡上一两个更次,再趁着夜色朦胧时回营来。大家都觉得这样很痛快,巴不得不战不和地在三河镇多待些日子。曾国华也偷偷干起这个事来。他勾引了镇郊一个小饭铺的年轻寡妇。那妇人美貌风骚,远胜他荷叶塘的妻妾。曾国华天天晚上瞒着李续宾在饭铺过夜,并思量着如何把她藏在军营中带走。
就在这个时候,陈玉成、李秀成带领十二万人马昼夜兼程,步步进逼三河。庐州守将吴如孝会合捻军首领张乐行南下,阻遏可能从皖西来的增援部队。当探马将这一严峻形势报告李续宾和曾国华时,他们才如梦方醒,但为期已晚。李续宾一面火速派人向湖广总督官文求援,请调驻扎在罗田、黄梅一带的绿营前来帮忙,一面修筑工事,准备迎战。而此时恰巧胡林翼因母丧回籍,官文拿着李续宾的求援书遍示僚属,取笑道:“湘勇名将九江都打下了,小小的三河算得了什么?”遂不派一兵一卒。李续宾大为失望,又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请求。
太平军在白石山、罗家埠、北夹关一带布下天罗地网,却并不立即向湘勇进攻。这一夜,曾国华按捺不住对饭铺寡妇的思念,二更后,见毫无动静,又悄悄溜出营房,钻进了饭铺的后门。
三更刚过,金牛岭、白石山上陡起秋雾。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刹那间,从金牛镇到三河镇,方圆三四十里地面上的山水房屋,全部消失在一片夜雾之中。此时,陈玉成、李秀成将布置多日的大网开始收拢了。
陈玉成率本部七万人从金牛镇大道向三河推进,李秀成指挥五万人从白石山翻过来,吴定规统领三河镇上一万人马踏过护城河,吴如孝、张乐行带一万人由西向东。四路人马十四万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将七千湘勇团团包围在三河镇郊。当震耳欲聋的鼓角声,把李续宾和湘勇们从睡梦中惊醒时,他们面临着的,已是无可挽回的灭顶之灾了。湘勇们惊慌失措,心胆俱裂,成百上千的人,稀里糊涂地顷刻间便做了无头鬼。浓雾中,即便打起灯笼,十几步外的人和物也看不见,李续宾又急又恨。周国虞命令手下人齐声高喊:
“活捉李续宾!”文
“抓住李妖头,抽筋剥皮,报仇雪恨!”心
李续宾慌乱之中顾不得找曾国华,提着一把剑仓皇而逃。嗰
曾国华睡在寡妇温暖的被窝里,忽然被一阵粗暴的打门声惊醒:“快开门,快开门!老子们要砸了!”
原来,这是几个太平军。前几天,还是德兴阿手下的绿营士兵,乌衣镇兵败后投降了太平天国,他们想趁混乱之机打家劫舍,发点财。曾国华猛地从被窝里爬出,赶紧穿衣,寡妇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抱住他。曾国华推开寡妇,抽出佩剑。门被冲开了。火把之中,士兵们一眼看见放在床头的曾国华的官服,惊叫道:“这是一个清妖!”
“还是一个官儿哩!”
“抓活的!”
说话间,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曾国华毕竟是一介书生,如何是他们的对手。交手不过两三下,剑便被击落,立即被活捉了。士兵们狂呼乱叫起来,拿麻绳将曾国华绑得死死的,吆喝着推出门外。一个士兵盯着寡妇,舍不得走,有人在门外吼:“色鬼!想打水炮了?你若不去,赏银没你的份。”
那人走到寡妇身边,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掐了一下:“小娘儿们,待会儿再跟你痛快玩一阵。”
曾国华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听见四面八方的喊杀声,方知太平军已展开了全面进攻,后悔不迭,心中寻思着如何逃走。
太阳出来后,雾消散了。李续宾带着百余名亲兵,慌乱之中逃到一个小山包上。只见山包周围,太平军人山人海,无数面红、黄、蓝、白、黑旗帜迎风招展,李续宾知今日已难逃厄运,懊丧地靠在一棵树边低头长叹。他后悔不该听信曾国华的无知妄见,后悔没有采纳赵烈文的建议,恨官文不出兵救援,更恨自己麻痹轻敌,没有料到敌人在雾夜中偷营,面临着的毫无疑问是全军覆没。从咸丰三年来,大大小小百十个战役所赢得的三湘名将的声誉将扫地以尽,涤师的进军皖中的用兵计划也全盘打破了。这时,周国虞带着一支人马冲上山来,大喊:“树下的那个清妖便是李续宾!活捉的,赏银一千两!”
话音未落,几百名士兵呐喊着冲上山来。内中有几个野人山的人,更是痛恨已极,高叫:“抓住李续宾这个狗娘养的!”“把这条恶狗碎尸万段!”
李续宾身边的亲兵慌忙迎敌。李续宾双脚都已受伤,他刚一迈步,便痛得锥心般难受。眼看太平军就要冲上山顶,李续宾咬咬牙,解下腰带,向北跪下三叩头,然后将腰带挂在树杈上,踩着一块石板,将头伸进带圈中,追随他的老师罗泽南去了。
正午时分,陈玉成、李秀成胜利地结束了对太平天国后期起着重大作用的三河战役,七千湘勇除两三百名侥幸逃走者外,全部葬身三河镇。
七曾国华死而复生,不得已投奔大哥给他指引的归宿
当李续宾、曾国华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江西建昌府时,曾国藩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几乎晕死过去。他对李续宾寄托极大的期望,也相信李能不负重托。谁知恰恰就是这个老成可靠的李续宾坏了大事,不仅经营皖中、谋夺攻克江宁首功的如意算盘被打得粉碎,就连让六弟依附李续宾成名的想法也破灭了。他知道李续宾、曾国华在这种情况下定然难以生还,良将顿失,骨肉永别,心中伤悼不已。
这是湘勇出师以来,最为惨重的失败。建昌军营上自将官,下至勇丁,几乎人人都与三河阵亡的人员有联系:或为亲戚,或为朋友,或为乡邻,或为熟人。消息传来,不待吩咐,各营各哨便自动地焚纸燃香,挂起招魂幡,军营上下,蒙着一片阴霾。一连几天,曾国藩看到这种情景,心里难受至极。他想到此刻的湘乡县,不知有多少人家正在举办丧仪,有多少寡妇孤儿在哀哀欲绝。湘乡县的悲痛,将十倍百倍地超过建昌军营。湘勇的元气如何恢复?进军皖中的用兵方略改不改变?曾国藩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几天后,他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好汉打掉牙和血吞”,重振军威,报仇雪恨,才是大丈夫之所为。他甚至还怀着一线希望,李续宾、曾国华也可能死里逃生了,说不定哪天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再把皖中的事交给他们。他相信,受此大挫后,李续宾和曾国华会更加成熟。曾国藩想通后,下令军营中所有招魂幡一律烧掉,不准再谈三河失败的事,一切都按原计划去做。
十天过后,派到三河阵地上查访尸体的勇丁回来报告,李续宾的遗体已找到,将由安徽巡抚翁同书出面隆重礼葬,曾国华的遗体一直未见。阵地上的无头尸身成百上千,估计曾国华是被砍头致死。又过了十多天,武昌、湘乡、长沙、寿州,各处信件先后来到,均未见曾国华的踪迹,曾国藩认定六弟已死无疑。
这一天,他郑重其事地给朝廷上折,详奏曾国华自咸丰四年带勇以来所立下的桩桩功劳,以及这次殉国的悲壮。拜折之后,又给在家的四弟、满弟写了一封信,要他们安慰叔父及温甫妻妾;并再三指出,这种时候,全家务必要比往日更和睦亲热,又检讨自己在家时脾气不好,兄弟不和,今后要引以为戒。又叫他们去查看父母坟茔,是不是被人挖动了,泄漏了气运。半个月后,朝廷发来上谕,追赠候选同知曾国华为道员,从优议恤,加恩赏给其父曾骥云从二品封典,咸丰帝还亲书“一门忠义”四字,以示格外褒奖。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甚感宽慰,立即派专人将皇上御笔送回荷叶塘,要家中把“一门忠义”四字制成金匾,高悬在黄金堂上,以此旷代之荣上慰父母在天之灵,下励儿孙忠君之心。至于赏给叔父从二品封典一事,却把曾国藩弄得哭笑不得。早在道光三十年,曾国藩在侍郎任内曾邀封叔父从一品封典,不想八年后反倒来个从二品封典。曾国藩心中暗暗埋怨礼部官员糊涂马虎,连随手查查的事都懒得一为,现在弄得他左右为难,受亦不是,不受亦不是。曾国藩为此很费了一番思考。他在仔细斟酌之后,给皇上上了一道谢恩折,先将历次封典之事的过程叙说一通,然后写上:“诰轴则祗领新纶,谨拜此日九重之命;顶戴则仍从旧秩,不忘昔年两次之恩。唯是降挹稠迭,报称尤难。臣唯有竭尽愚忠,代臣弟弥未竟之憾,代臣叔抒向日之忱,以期仰答高厚于万一。”
不久,满弟国葆受叔父之命来到建昌,代兄带勇。曾国藩着实勉励一番,拨五百勇丁让他统领,又给他改名贞干,字子恒,意为吸取靖港之败的教训,为人办事,忠贞有恒。
这天半夜,曾国藩在灯下再次修改近日写成的《母弟温甫哀词》。他哀悯六弟满腹才华,却功名不遂,正要凭借军功出人头地之时,却又兵败身死,真可谓命运乖舛。又怜悯风烛残年的叔父。叔父因无子才过继六弟,谁料继子又不得永年,老而丧子,是人生的大不幸;继而又怜悯已成孤儿的侄子。小小年纪,便从此永远失去了父亲,心灵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作为大伯,曾国藩决定,今后将由自己承担起对这个侄子的抚养教育之责,让他如同纪泽、纪鸿一样地得到慈爱温暖,长大成人,继承叔父一房的香火。曾国藩就这样边想边改,时常停笔凝思,望着跳跃着的烛火出神。
“大哥,快开门!”急促的声音,惊得曾国藩回过神来。这是贞干在外面喊。
曾国藩打开门,贞干急忙闪进屋,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大哥,你看谁来了?”曾国葆有意轻声地说,但语气中的兴奋之情显然压抑不住。
昏暗的烛光中,曾国藩见来人衣衫破损、面容憔悴。看着看着,他不觉惊呆了:这不是自己刻骨思念的六弟温甫吗?他不敢相信,温甫失踪一个多月了,宾字营、华字营全军覆没,统领李续宾已死,高级将领无一人生还,全军副统领、华字营营官今夜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曾国藩拿起蜡烛,走到那人身边。他把烛火举高,照着那人的面孔,仔仔细细地审看着。不错,这人的确是他的胞弟曾国华!
“你是温甫?”尽管这样,他仍带着怀疑的口气问。
“大哥,是我呀!”曾国华见大哥终于认出了他,不禁悲喜交集,双手抱着大哥的肩膀,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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