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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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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清楚这样缠斗下去终不是办法,唯今之计只有辟出一条血路,先进阁里看个明白。
雨化田移至顾惜朝身侧,手中天蚕丝上弦,将其中一扇窗户封了个瓷实。
从此间伸出来的手遇到丝线后被节节截断,后涌出的手仿佛有眼睛般避开这扇窗户,蠕动向别的地方。
雨化田见状剑尖一扫,斩断天蚕丝,顾惜朝收住手里小斧放弃与怪手缠斗,二人随即迅速跃进窗中。
顾惜朝曾经想过这里面有可能是个什么东西,从最荒唐的会动的千手观音到生着人手的巨大蜘蛛,可如今亲眼见到依旧难以置信。
阁中光线昏暗,除了千万条向窗外四处延伸的极长手臂外,就是无数双闪烁的眼睛。
原先雨化田拜过的那个千手观音玉像已经化作纷飞玉屑散落四周,现在阁中只有一团如小山般的玉色半透明状物事。
雨化田觉得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坨梨子酱。
只是这东西还在微微喘气,而且它的身上长着千万条手臂和无数双大小不一的眼睛。
那些眼睛如同活人一般,有眼白和黑色的瞳仁,甚至还生着睫毛。
然而这样的眼睛放在这样的东西身上除了不祥只有恐怖。
西厂提督立刻想明白当时如芒在背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玩意儿看起来弹性倒是很好,只怕它以往一直是藏在中空的千手观音玉像内部,玉像除了身体和面目是玉石质地以外,伸出的千万条手臂和那一双当时惊异到雨化田的毕肖眼眸,应该都是这个东西的一部分。
它看起来浑像个长了人眼和手臂的巨型水母。
雨化田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吃老醋蛰头这道菜了。
这个怪物没有嘴巴,但是它身上的千万双眼睛现在明显显示它异常愤怒。
顾惜朝和雨化田给它手臂的一部分打成了八卦蝴蝶结,又砍断弄伤了另一部分手臂,现在它剩下的能用的手全挤在大悲阁五重楼台间狭小的窗户里拔不出来。
怪物非常气恼。
顾惜朝看了它几眼,轻声道:
“它好像还在进食……这东西只怕寻常刀剑伤不了它……”
他话音未落,雨化田忽然拉住他往上一带。
二人腾空落在阁内斗拱上的一瞬间,方才站着的地面已经开出个口子。
西厂提督后来无数次后悔为何当时要好奇往下看。
大悲阁的地下犹如一片翻腾地狱。
血海般的波澜里依稀可见无数人形,那怪物的一部分被顾惜朝打成结的手就浸在这片东西里不停蠕动。
雨化田忽然再也不想去看这玩意儿身上的眼睛,他想到了一种极其惊悚的可能。
顾惜朝也是面色发白。
西厂督主别过脸去。
顾惜朝忽然道:
“等等……这东西……”
他扯住雨化田袖口,轻轻一拽便将二人带离大悲阁。
两人又回到方才立足的阁外重檐上。
刚刚悚然一瞥的地狱景象中似乎有齿轮和闸门的影子,如果当真如此,那么在这泠泉寺中定有一个总括机关的所在。
他们脚下的房檐已经开始抖动,那怪物看起来像是意图破坏大悲阁,以将自己的手从窗户间抽出来。
谁知道这东西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能造成怎样的后果?
雨化田道:
“能启动如此大的机关来喂养这个东西,那总括的开关定也不会太小……”
顾惜朝接道:
“也不可能太远,否则需要的动力难以提供……”
雨化田的目光已经望向大悲阁前。
顾惜朝笑起来:
“转轮藏阁!”
转轮藏阁现在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仅靠几根柱子勉力维持。
转轮藏阁之所以名为转轮藏阁,盖因阁中有一八角形藏经橱。藏经橱中心以南海沉木为转轴,下有铁质机关托座,橱内为贮藏佛像及珍贵经书之所在,可以中心柱为轴活动,故得名转轮藏。
这也是伪装成无辨的空际第一次露面的地方。
二人赶至阁中之时,转轮藏正在逆时针缓缓转动。
雨化田正待制住转轮藏,却被青衫人一把拦住。
西厂提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大意了,若是手柄上有毒,岂不功亏一篑?
说起来自打和顾惜朝结成旅伴,他已经大意了不止一两回了。
意识到这点的雨化田心下一凛,想着总要把这奇怪的毛病改回来才好。
雨化田手里软剑已经卷上那手柄,舒带之间欲止住转轮藏活动。
谁知手柄根本纹丝不动,偌大一个转轮藏依旧嘎吱嘎吱地转着,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大悲阁的方向又响起土木崩裂的声音,顾惜朝却看向转轮藏本身。
他忽道:
“转轮藏就是手柄!”
雨化田霎时了悟,顾惜朝已经取出小斧斫于转轮藏木构之间,脚下运力将转轮藏带往相反方向。
那转轮藏因是全寺机关总括,分量颇重,雨化田将自己的匕首嵌在其中,和顾惜朝同向运力。
转轮藏在二人合力之下渐渐改变方向,地下随即传来重重几声闷雷般的动静。
接着便渐渐有水声从西边后山上叮咚响起,那泉声清越纯澈愈响愈大,如同清流碧波涤荡过污浊秽物。
雨化田喃喃道:
“这是……”
顾惜朝抱臂一笑:
“这恐怕才是泠泉寺真正的灵泉。”
待到二人出得转轮藏阁,又到大悲阁查探时,那千手千眼的怪物已经迅速萎缩奄奄一息。
它身上原本的玉色胶状物已经变成干干瘪瘪的一团,手臂也变得干裂而死气沉沉,千万只眼睛还是旧貌,却好像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雨化田立于檐角上破碎的窗口,凝视着那千双眼眸。
他的身影倒映在那些眼睛里,变成一重又一重的自己。
怪物的萎缩还在持续。
千万双眼睛一时全都凝视着雨化田,然后它们忽然一齐眨了眨。
西厂提督的凤眸忽而睁大。
那是……泪么?
从千万双眼睛中滑落的,如同泪水一般的东西。
这感觉就好像是每双眼眸后都曾有一个会哭会笑的人,而现在这一刻,他们一起望着你。
接着它们缓缓阖上,从噩梦中解脱,陷入永远的长眠。
顾惜朝就站在雨化田身边,他蹙眉阖眸,复而转头看向西厂督主。
那双平时或讥诮或嘲讽或淡然的凤目里,现在却是星河漫天。
一行清泪消弭于雨化田衣领间。
他望向看着自己的青衫人。
他在他的眼里捕捉到完全不加矫饰的自己。
顾惜朝忽然觉得这才是那个真正的雨化田。
雨化田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他很快又捡起自己的面具。
他转身望向瓦砾堆积的泠泉寺。
一道清流正从后山流淌过整个寺院,泉声淙淙,如闻佛国梵唱。
北路禅房那边幸好损坏并不严重,陆续走出的属下远远望见自家督主毫发无伤都很高兴,雨化田看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雨化田领着部下忙得团团转,一方面要赶紧快马加鞭向弘治帝回报事情本末,另一方面还要收拾泠泉寺种种事宜,凶徒的押解、审讯,僧人的安置,给怪物收尸,安抚寺内亡故的沙弥和香客的家属等等,这每一桩每一件几乎都需他亲力亲为,不得有半点马虎。
毁得差不多的泠泉寺内暂时搭起了小小的简易军帐,西厂督主每天除了办公就是办公,没有一点歇息时间。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顾惜朝早就一人一骑回了大漠。
雨化田看着那件叠的整整齐齐的青灰色斗篷,暗骂一句你倒走得轻省。
也是,他二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牵连,有事的时候外出同行,无事的时候你在草泽我在庙堂。终归是没什么关联。
等到西厂督主忙完之后,已经是初夏的天气。
他回了久违的灵济宫,窗外俨然是花作烟霞乔木深深。
雨化田瘫在榻上,望着那方湛蓝得能沁出水来的夏日晴空。
不知现在大漠里是个什么光景?
夏天里商路上无人,客栈里也应该是清清冷冷。
属下忽而禀报有信件相呈。
雨化田接过那深青色的信函,从榻上坐直身子。
“什么时候的信?”
“二月二十七。”
二月二十七……?
那不正是他尚在泠泉寺的日子?
信笺上笔墨清遒,只有两行,字句寥寥:
旗亭酒柜,仍有一孔。望督主切记,勿忘初诺。
灵济宫马厩。
“呦,可算回来了啊,哎督主这坐骑可得好好保养,这良驹啊最怕马尾打结干枯分叉,毛色灰暗无光……”
马厩里管马的虬髯汉子一边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一边转身去拿保养品。
然后他背后突然一阵呼哨。
虬髯汉子以为是有人胆大包天,偷马偷到灵济宫来,怒极转身。
结果他只看见自家督主扬鞭远去的背影。
“督主?督主!督主大人您要去哪里啊啊啊您的坐骑尾巴都打结了不能再不保养了啊啊啊!”
雨化田早已经驰出几丈开外,头也不回一路绝尘而去。
虬髯汉子无力瘫倒。
唉,算了,只要别往黄沙大漠之类的地方跑,那干枯分叉的马尾巴应该还有救。
顾惜朝打算关店门的时候,门外忽有马驹的响鼻声。
而且这个熟悉的声音……
雨化田脸上罩着防风沙的素色巾帛,熟门熟路把马拴好一脚跨进店里。
顾惜朝端给他一碟白乳酪,在他对面坐下。
“事情收拾好了?”
“空际已死,许多东西死无对证。”
“顾某的柜子?”
雨化田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白乳酪,从袖子里拿出个锦缎面的小荷包。
顾惜朝满意地将银子收好。
西厂提督在连啃了两块乳酪三块红枣酥并喝了一碗黑米甜粥后放下碗。
他开始认真盘算把顾惜朝聘回灵济宫当厨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青衫掌柜擦着手里的碗碟:
“住店,好商量;挖墙脚,免谈。”
雨化田脸不红气不喘拿出帕子擦好嘴,掏出铜板拍在柜台上。
顾惜朝盯着他。
雨化田奇道:
“我三个月不来,客房总不会涨价到如此地步。”
顾惜朝垂头继续擦碗碟。
雨化田顺着楼梯上去,顾惜朝清清朗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客官吃好住好,另外别忘了把头发上的点心渣拍掉。”
雨化田如遭雷击戳在原地,僵硬低下头去……
一块酥白可爱的点心渣,正俏皮地挂在他发梢上。
西厂督主的心脏简直在同一时间碎成沫沫。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找顾惜朝?!
承之章·其一
天还没蒙蒙亮的时候西厂督主便已经醒了。
他半眯着眼打算披衣坐起,而后唤人进来准备洗漱、宣膳、上早朝。
床帐顶端却意外地有些陌生。
雨化田立刻警醒起来,而后又想起这根本不是什么灵济宫,而是西北大漠里的旗亭酒肆。
整个房间里还黑着,楼下却有划起火石的声音。
轻轻的脚步响起来,如果侧耳细辨还能听出左腿微微拖拉的动静。
这是顾惜朝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一阵卸锁开窗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动,和着客店外终年呼啸不息的风。
西厂提督捋了捋依旧柔顺的头发,复而又躺下。
他从来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
年幼时自西南以战俘之身入京,每日里提心吊胆;后入宫为内侍,拜师习武学宫里规矩,一言一行一坐一站皆有严苛尺度,吃东西的时候如果嘴边发稍粘上渣滓只会换来板子,睡觉时头发乱一点四肢稍展开也会立马被叫醒挨罚。
更不要提赖床不起这种懒散至极的行为了。
楼下的顾惜朝好像是在准备面食,揉面团的声音虽然已被控制到最小,却依旧瞒不过雨化田的耳朵。
西厂督主裹在薄被里挺尸似的盯着有些破旧的帐顶,他决定等青衫掌柜做好早点再起床下楼。
等到雨化田再醒过来,窗外早已是红日高悬敞敞亮亮的光景。
看这样子早点是吃不成了,只要别一起错过午膳就好。
顾惜朝正坐在柜台后手执毛笔把算盘拨得响亮,见雨化田打着呵欠缓缓下楼,话也不说转进灶房。
片刻后雨化田面前即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米浆和半块挂霜雪花饼。
西厂提督呆了一呆,第一他从未试过睡到这个点才起,第二以常识来看现在这个时辰怎么着也不能算得饭点。
顾惜朝依旧埋首于纷飞的账本算珠里:
“不用早膳,易胃肠淤结,神思迟钝。”
两道小食清甘不腻,颇合胃口。
雨化田以茶漱口,再三确定嘴角发梢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方才道:
“我记得从前掌柜的多烹咸卤之食,现在怎一日三餐都换了甜口?”
顾惜朝拨算盘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滞。
“酒栈营生,以钱为尺。金主为天,敝店为地。客人好甜,我便做甜,如是好咸,则烹卤食罢了。”
青衫卷发的掌柜倒腾完账本,过来将残羹冷炙收进灶房,雨化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神思飘摇间想起梨园戏本。
那是他少年初起陪王伴驾时听的头一场戏,唱的是千年之前吴越旧事,戏里有响屐廊横塘水,有娇娃采莲霸主逐鹿。
成化帝与万妃皆好热闹华丽,宫里召的戏班也尽皆当时京中名伶。戏用的是官话,字正腔圆;戏本则是新写的《浣纱记》。
先帝和万贵妃早年历尽坎坷,后来终成鸳鸯眷侣,之所以喜欢这《浣纱记》盖因其中范蠡西子之事,或多或少有些共鸣。
雨化田当时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主子们从戏里瞧出了破镜重圆神仙佳偶,他听得最真着的却是五湖泛舟沧浪远,三千越甲可吞吴。
戏台搭在宫里的太液池边,几场连着唱过来,最后是范蠡绛衣临风,携佳人而去。
茫茫练渎,无边秋水,功名到手未嫌迟。从今号子皮,今来古往,不许外人知。
人生聚散,兴废浮云,世事如儿戏。
玉面修罗四字百年前曾经是腥风血雨,但谁又能想到如今他双手沾染阳春水,在这小小酒家灶台烟火间做个无名掌柜?
为家国河山,范蠡曾失西子,又亲睹吴越仇怨,血债往来终不得解脱。故宁舍荣华隐姓埋名,做个商贾逍遥于世。
他身边好歹还有一人相伴。
破镜重圆,这只是戏文里才有的美满。
顾惜朝的妻子现在只怕已是一把枯骨黄泥,睡在那亭亭如盖的海棠树下。
他看起来和千年前的越国上大夫一样逍遥遁世,只是却有些太逍遥了。
心念电转间想到此处,西厂提督硬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讥诮话语。
若将现在的顾惜朝比作鸱夷子皮,未免冒失了些。每个人都有不能随便讲出来的事情,于雨化田是他曾经失去的所有和少年时龙帐凤床里的荒唐,于顾惜朝则是天意妒伉俪人间无晚晴。
二人现在就好像伫立于棋盘纵横阡陌,卒马已互有往还,中间却还隔着楚河汉界。
界限分明终归是好的,到时棋局一了挥手作别,可以走得决绝。
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经捧了卷书坐到雨化田对面。
他洗完碗碟回身之后,便瞧见雨化田微微愣怔放空的双眼,那双凤眸好像胶着在自己身上,誓要在青衫上燎出几个窟窿,又好像是透骨十分,穿过他发肤血肉在看着别的什么。
西厂提督竟会出神如此长时间,这倒是个新发现。
一本《草木子》还未阅百字,雨化田已经回过神来。
“泠泉寺之事看似已了,实则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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